編者按:丹寨萬達小鎮(zhèn)日前迎來了第65任“輪值鎮(zhèn)長”,他是著名科幻作家、當代中國科幻“四大天王”之一的韓松。在小鎮(zhèn)執(zhí)政期間,他攜全球科幻作家參加丹寨祭尤節(jié),探訪蚩尤文化和丹寨神秘文化,創(chuàng)作出了以丹寨為故事背景的短篇科幻小說《蚩尤基因》。本刊特約首發(fā),以饗讀者,一起來感受錦繡丹寨與神奇科幻的碰撞。
一
飛機在貴陽國際機場著陸。這是我第一次來中國。它是全球一千三百萬苗族人的故鄉(xiāng)。我要去的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縣,是苗族核心腹地。
在機場迎接我的是丹寨縣政府工作人員阿窕,她說:“歡迎回苗鄉(xiāng)!”她帶我換乘高速輕軌前往丹寨。一路上,我貪看風光,大山、梯田、茶園、苗寨。
“苗族都喜歡住在山上嗎?”我問。“這怎么說呢,”阿窕解釋,“苗族的祖先蚩尤,跟黃帝打仗輸了。苗族就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撤退,萬里長征,來到丹寨。房子砌在高高的山上,是打敗仗留下了教訓,怕別人再來打。苗族古歌說,戰(zhàn)爭之后,漢人分到了文字和山河,苗人只好在偏遠的高山居住。早年這曾給扶貧搬遷帶來困難。很多人不愿離開祖祖輩輩住慣的地方。你看到現(xiàn)在這些住在山上的人,是當年沒有搬遷的。但后來他們反而好了。這是因為旅游興起了。游客更樂意爬上山,體驗原汁原味苗寨風情。”阿窕本人也是苗族。
說話間,就到了丹寨。我看到了一座超現(xiàn)實主義城市。寨門上寫:丹寨萬達小鎮(zhèn)。這是萬達集團三十年前對口扶貧援建的。我下榻丹寨萬達錦華溫泉酒店,當年,父親就曾在這里當服務員。
晚上,酒店外傳來澎湃的樂聲。我出門,踏上小鎮(zhèn)一條寬闊大街。一支龐大的樂隊正在游行,且奏且舞,邊唱邊轉,形如盤旋的銀河。打頭的是十名吹蘆笙的俊俏男生,黑紅色的衣著鮮麗;后面跟著數(shù)百個穿七彩百鳥衣的美貌少女,頭上扎著長長的羽毛,衣上掛著繁復的銀飾,如同仙人。游客們圍觀喝彩。
我隨樂隊而行。沿十里長街,小鎮(zhèn)向外環(huán)狀輻射,整座山、整個湖、整片天,形成一座超級苗寨,重疊扶搖,直上重霄,天空之城一般,綻放紅、黃、藍、綠、白、紫、粉諸色。一座百米高的鳥籠晶光耀射,宛如宇宙大海中的燈塔。小鎮(zhèn)每一個角落,都安放了生物發(fā)光裝置。夜空形如白晝。幾千名游客附和樂舞,走著圈子,上下穿鑿,升騰噴涌。我覺察出,小鎮(zhèn)是按照自組裝原理搭建的,中央必有智能機器主導驅動。更大的音樂從四面八方匯至,似把人帶回新石器時代,使我瞬間迷失。
這時阿窕出現(xiàn)了,把我拉到一邊。她說:“你聽到的是蘆笙,你看到的是蘆笙踩塘舞!另外還有果哈、果鈴、嗩吶、簫、木寨笛、巴烏、雙管、口弦、木葉、盧胡、月琴、三弦、鼓。‘漢有三千六百字,苗有四萬八千歌’。黃帝與蚩尤大戰(zhàn)后,漢族收走了文字,給苗族留下了音樂。你吹笙嗎?你唱歌嗎?”阿窕期待似地問。我搖搖頭。這些我都不會。我難堪而遺憾。我失去了與她交流的最自然形式。我們年紀差不多大,有同樣膚色,是同一民族,卻說不同語言,用迥異的方式思考。在美國,我無法融入白人的圈子。我期待回歸故鄉(xiāng),找到共鳴,卻不料還是隔閡。我體會到無以言說的悲切。
二
次日,阿窕帶我去見縣長。“啊,這么年輕。你是海外苗族的杰出代表,苗鄉(xiāng)的驕傲喲。丹寨能把你請回來,真是榮幸。”跟我一樣年輕的縣長身著西服,坐在簡樸而潔凈的辦公室里對我說。
二十二年前,我出生在明尼蘇達州。我打小把自己看作一個美國人。十六歲時,我才隨父親,去到圣保羅城的苗族社區(qū)。那里正舉行十八姓苗族協(xié)會換屆儀式。我第一次見到長老主持叫魂。桌上擺著四只新鮮的烤乳豬,還有三十六只雞,這既是供給祖先的祭祀,也是叫魂的獻畜。長老通過“看雞腳”來判斷兇吉。死豬死雞眼睛圓睜,仿佛欺生一般要把我這個新人看透。長老說:“雞腳的情況顯示,今天的寓意是很好的,相信苗族同胞的生活仕途財源都將發(fā)展得更好!”我才意識到我與真正的美國人不同。我家是從貴州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丹寨縣移民到美國的。為何父親舍棄了萬達錦華溫泉酒店的工作,要背井離鄉(xiāng)遠赴大洋彼岸呢?他并不對我講述往事。這是我此番回國,要揭開的一個謎。
縣長任命我為丹寨萬達小鎮(zhèn)第一千二百五十二任“輪值鎮(zhèn)長”。他說:“你將看到丹寨的驚人變化。苗族幾千年來,最大的問題是貧困。民謠唱:苗家坐在麻山上,無吃無穿無處求。祖輩留下苦日子,不知哪年熬出頭?,F(xiàn)在,不僅熬出了頭,還過上了好日子。這要感謝萬達集團啊。三十年前,萬達就對我縣搞‘企業(yè)包縣’對口幫扶,投入二十億捐建萬達小鎮(zhèn)、創(chuàng)辦職業(yè)技術學院、建立丹寨扶貧基金。從此,丹寨的面貌改變了……”但縣長接下來說,“但從脫貧到發(fā)展,丹寨還面臨很大困難和挑戰(zhàn)。我們不能老是靠外界扶持。苗族要自己造血。難度很大。我們一直在努力,但與發(fā)達地區(qū)的差距只能說是縮小了。邀請你來,是希望你為家鄉(xiāng)做貢獻呀。”他期待地看著我。
三
第二天,阿窕陪我回老家排調村。我父親在這里生活到十六歲,才來到縣城。排調是個美麗的苗寨,建在半山腰,木樓青瓦,坐南朝北,由于產業(yè)開發(fā)和旅游發(fā)展,很多原來出去打工的村民都回來了。我被帶到一座富麗堂皇的三層苗式木樓前。門口有二叔一家等候。“來來來,先吃東西!飯菜搞起了。”二叔熱情招呼。阿窕告訴我,客人來了,先招待吃飯,是苗家的禮信。
主食是雞肉火鍋,這是丹寨名菜。二叔是當?shù)亻_雞肉火鍋連鎖店的“大王”。這火鍋不用湯,而用油。花生米炸至五成熟,雞肉、小米椒、青椒、姜、蒜切成丁狀拌勻,腌制后倒進銅凹鍋,用鏟子邊炒邊吃。濃香撲鼻,紅油蒸騰,揮汗如雨。“是錦雞肉嗎?”我好奇地問。“不。錦雞,是苗族的保護神。這是斗雞。”阿窕說。她的嘴唇沾了紅油,很是俏麗。我再感羞愧,連聲致歉。“打敗了的雞,就會被吃掉。吃了斗雞肉的人,便能叱咤風云。”二叔說。
米酒甘甜香醇。趁著酒勁,我問二叔有關父親的情況。二叔說:“你爸十六歲時,去了縣城讀技校,又在酒店做實習生。有一天,酒店住進一群來扶貧的科幻作家,你爸聽了他們講的,就迷上了。他又讀到科幻作家捐給丹寨的圖書。然后他就打定主意出國。誰都攔不住。”父親十九歲到美國,二十二歲跟一個老撾來的苗族女子結婚,生下了我。
這時,又來了三叔一家,請我到他那里吃。三叔是做蠟染的大戶,據(jù)說產品拿到白宮展覽過。三叔對我說:“你爸怎么不回來看看呢?他是苗寨讀科幻的第一人。據(jù)說,這令他產生了陌生感。他本想留在丹寨,卻忽然改變主意,決意去外國。大概就是那種古怪的陌生感讓他走的。他怎么會對這塊土地感到陌生呢?”聽了三叔的話,我感到難過。我也覺出了陌生。三叔又說,父親讀到了科幻作家造訪丹寨后創(chuàng)作的一本合集。那些人構想了苗族的或然歷史。也就是說,在他們看來,苗族其實有另一個歷史,跟古歌和賈理記載的不同。在那個時間線上,蚩尤并沒有被黃帝打敗。他成了這片大地的主人。蚩尤的后代進入太空,在宇宙盡頭彰顯三苗九夷的榮光。三叔說:“你爸大概相信那個歷史才是真實的。他也許想,苗族的本性,便是不斷遷徙。他對留在丹寨,感到不適。”我這時想起了父親帶我去卡納維拉爾角看飛船發(fā)射的情形。三叔說:“誰能說你爸做得不對呢?以前,苗族只看古歌和賈理,但那些記載的,都是往事。你爸對未來好奇。這沒有什么不好。我也準備把蠟染賣到月球和火星上去呢。”接下來我又接受了更多人的宴請,從午至晚,共吃十三家。
四
太陽落山時,我已酩酊大醉。我沿山道散步,觸目是金黃稻田。有人在薅秧除草,有人擔柴而過,有人驅趕牲口行走。我心中泛起溫情,我想,自己本該在丹寨生活,放牛、斗雞、吹笙、做蠟染、參加祭神儀式。然而,陰錯陽差,我卻成了一個美國佬。
晚上,我宿住五叔家,看到一輪明月高懸天宇,彩云紛飛,苗寨四圍,山影朦朧,夜風習習,神秘安詳。忽然如若風雨大作,似有兵戈鐵馬聲,像來自古戰(zhàn)場。次日,我早起,頭還暈著。雖是盛夏,但頗寒涼。山嶺間飄飛著玉龍般白霧,柔軟的陽光在巖石間撫弄。露珠閃耀,豐蔥透亮,野花遍地,形如人眼。墳墓嶄露尖角,墓碑布滿青苔,用苗文和漢文,鐫刻著家族世代依稀可辨的名諱。這便是我朝思暮想的丹寨,卻像從蠟染上拓下的一幅圖案。
有人影飄忽而至。是阿窕。我領略到從她身上散發(fā)的恒星般暖意,好像先祖的靈魂正漫步歸來。“真是……太美了。”我不知是說風景,還是說人。阿窕的美麗,是當?shù)貧庀ⅰ⑺?、民風和食物的交錯,營構出的蠱惑。我想與她單獨在一起,以此填補丹寨祭獻給我的華麗空虛,然而我卻不得不與她保持距離。
她忽然說:“我聽說,你的基因被編輯過。”我大驚失色,退后一步。這事難以啟齒。很早以前,美國人就在人體上進行基因編輯。但只悄悄做,不公開說?,F(xiàn)在則隨技術的進步和倫理的放松,不再像當年那樣敏感。“你要曉得,苗族是拒絕基因編輯的。最初知道你是基因修改的苗二代,我很難接受。”阿窕說。“這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說。父親決定編輯我的基因,不僅僅是為了避免遺傳病——我母親家族有肌肉萎縮癥,而是他相信,苗族要開拓太空,就只能接受基因改良。苗族后代的體質和智力需要提升,否則就仍然會被邊緣化,難以進入主流。
面對阿窕,我想到自己是這樣一個出身,感到難為情。“你們?yōu)槭裁匆芙^?”我問。“為了保持血統(tǒng)純正。”“但怎么證明純正呢?幾千年來,發(fā)生過多少突變?早年遷徙時,不也有與外族包括漢族通婚嗎?”我語氣變得生硬。我意識到,除了文化,我的身體,也與這片土地發(fā)生了隔閡。阿窕或許在心底視我為怪物。“丹寨苗族是蚩尤嫡系。”她說。“但連丹寨自身不也注入了外源基因嗎?別忘了,丹寨萬達小鎮(zhèn)是由外來者重建的。沒有變化哪來發(fā)展呢?”我說得缺乏底氣。我感到自己是苗族的“叛徒”。然而,這不正是我回來的理由嗎?阿窕說:“我們知道底線在哪里。”
五
在阿窕的安排下,我接受了當?shù)赜浾叩募w采訪。“作為苗族后代,回鄉(xiāng)感觸如何?”記者提問。“我看到,苗族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保護。”我如實回答。他們沒有問到基因編輯。“喜歡我們的食物嗎?”“很棒。”斗雞肉的辛辣感從喉嚨里反上來。我才似乎有了一絲成為苗家人的感覺。“美國苗族也說苗話嗎?”“我父親那一輩還說,年輕人基本不會了。”“但你會說,是吧?”“哦,會一些簡單的。比如,mongx rut,你好。我在努力學。”“作為美國出生的苗二代,你有什么特別感受?”“特別感受?”我想了想,說,“在美國,苗族是一個移民群體,但跟別的移民,不太一樣。比如亞裔里面,有華裔、日裔、韓裔、印裔等,他們都能說出自己來自哪個國家。但苗族通常不會說,我是老裔,我是越裔,我是華裔,而只稱自己Hmong。我們苗二代會問:噢,老家在哪里???”“在丹寨呀。這里生活著蚩尤的嫡系。”記者笑道,“對了,你不是孜孜不倦尋找蚩尤基因嗎?”“是……”但并不那么簡單。我把我知道的,告訴記者。
六
那次參加十八姓苗族協(xié)會的儀式后,我開始關注這個民族的情況。我了解到,美國有三十多萬苗族,最早是從老撾遷徙來的。老撾苗族又是中國西南苗族移民的后代。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央情報局組織老撾苗族襲擊越共。一九七五年戰(zhàn)爭結束,老撾三十萬苗族中有一半被迫離開,成了漂泊的難民。大部分人去到美國。還有的去到阿根廷、澳大利亞、加拿大、法國、法屬圭亞那和德國。世界上有兩個全球遷徙性民族,一是猶太人,另一是苗族。苗族最早來到北美時,住在難民營,女孩受到性剝削。一九九七年,美國聯(lián)邦政府才承認它策劃了二十多年前在東南亞打的那場戰(zhàn)爭。
進入二十一世紀,從中國大陸來的苗族移民不斷增加。隨著中美交往日益密切,美國苗族不再堅持稱自己Hmong,而用中國大陸的方式叫“苗”。新移民成了海外苗族尋根運動的主力。二〇一一年,部分苗族精英與白人一起,從苗族基因中取樣,發(fā)現(xiàn)有百分之七點八四D-M15和百分之六的N(Tat)DNA。據(jù)此認為,苗族與南亞語系人群有深厚關系。苗族先民很早進入了印巴和中國南部。而他們的歷史更可追溯至結束于一萬五千年至一萬八千年前的末世冰期。
我在斯坦福大學念書期間,加入了一個進化生物學研究團隊。我們試圖描繪出更詳細的苗族全球遷徙圖。這也源于我對自己身世來歷的好奇。探尋苗族歷史,還是要通過Y染色體。上個世紀末,正是用這種方法,證明現(xiàn)代人類是十萬年前走出非洲的一小群人的后裔。研究結果表明,三四萬年前,亞洲大陸冰川逐漸消融,一支帶著M122突變的南亞語人群進入現(xiàn)在的中國地域,然后出現(xiàn)分化。其中一支沿云貴高原西側向北跋涉,在距今一萬年前到達黃河中上游盆地。他們成了漢藏語系的祖先,也被后人稱為先羌。五千至六千年前,先羌的兩個語族分野。其中一個演化成后來的藏族。另一亞群在M134的基礎上又發(fā)生M117突變。他們東行至渭河流域停留下來,形成華夏族,即漢人的前身。華夏族是一個游牧民族,四處掠奪土地糧食,羌族不再被他們認作同類,而被稱作“西戎”。華夏族擴張時發(fā)現(xiàn),不少地區(qū)已被“三苗九黎”占領,這些人另有來源,屬于早年南亞語人群的第二個分化路線。當初南亞先民從云貴高原進入中國后,一支人群與漢藏民族分開而行,沿長江往下走,在洞庭一帶形成苗瑤語系,成了“三苗九黎”的祖先。他們最早種植水稻和冶煉金屬,發(fā)展出當時最先進的文明。隨著人口增加,“三苗九黎”北擴,在黃河及渭河流域與華夏族遭遇,發(fā)生沖突,爆發(fā)了蚩尤與黃帝的大戰(zhàn)。蚩尤戰(zhàn)敗被殺。
七
在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異現(xiàn)象。在從中國西南諸省、東南亞、太平洋到北美的廣大地區(qū),存在一個不同尋常的Y染色體世系,廣泛分布于該地區(qū)的雄性中,大約占百分之五。研究這個世系的變異特征,發(fā)現(xiàn)它來自四五千年前,跟“三苗九黎”有直接淵源。我提出一個猜想:該雄性世系可以追溯至傳說中的蚩尤。我們制作出這個世系的分布圖,看出該Y染色體的比例,與歷史上苗族數(shù)次建國以及后來遷徙分布的版圖高度重合。這令人吃驚。戰(zhàn)敗后的苗族經歷過高度融合與同化,可以說,純種的苗族很難找到了,但這個世系的基因卻擴散得如此廣泛,并保持著高度的獨立性。
我提出了“蚩尤基因”假說。不久后,在北美的一些苗族支系中,發(fā)現(xiàn)了被認為純度很高的苗族遠古染色體。結合基因版圖分析,它最初來自東南亞,而在中國,則追溯到黔東南一帶,即今丹寨、雷山地區(qū)。這與傳說亦可印證。在丹寨和雷山,分布著尤人,自稱蚩尤的直系傳人。這樣,便以東亞為中心,出現(xiàn)了兩個世系。一是漢族世系,源頭上溯至黃帝。他是華夏英雄,打敗了當時文明程度更高的苗蠻部落,建立起自己的酋邦帝國,并到處播撒自己的基因。但另一世系即蚩尤世系仍然頑強生存了下來。盡管遭受了大規(guī)模殺戮和同化,然而那些沒有臣服的苗蠻躲進高山深谷,也把基因傳續(xù)。我提出一個更大膽的猜想:在四千六百年前那場大戰(zhàn)中,蚩尤并沒有被殺害。犧牲的只是他的替身。他本人帶領一個苗族支系,向南方輾轉遷徙,努力保持血統(tǒng)純正,并使人口穩(wěn)定增長,一有機會便走向世界各地。這就是如今蚩尤世系的來歷。
蚩尤基因最后得到證實,是在加拿大一個印第安人部族中。其生活方式包括使用玉器的習慣,與良渚文化相似。對其成員基因進行提取比對,認定為苗族血統(tǒng),接近于數(shù)千年前“三苗九黎”始祖。他們極可能是真正的蚩尤直系后代。研究團隊以這個印第安部族的基因為父本,與美國苗族、東南亞苗族、丹寨嘎鬧苗族、雷山尤人苗族等的基因進行合成,在實驗室中制造出我們認為最接近歷史上蚩尤本人的基因。
八
“你的基因已被編輯過。你不再是苗族。你沒有資格談論我們祖先的基因!”一個記者忽然站起來說。我慚愧地低下頭。這時我想到縣長期待的目光。他講丹寨要迎對未來的困難和挑戰(zhàn)。我知道,當?shù)匾押臀宜鶎俚拿婪綀F隊達成協(xié)議,準備購買蚩尤基因做進一步研究。我回丹寨就是來簽約的。然而我并不知道蚩尤基因在這里會派上什么用場。我笑了笑,仿佛贖罪一般。叛徒的心理壓力減輕了。但我并沒有消除對自己身份的困惑。
離開丹寨時,阿窕送我,乘坐短程自助式飛行器,前往凱里的洲際軌道站。我記得來時是乘飛機到貴陽的。但是,這里卻有兩小時直達美國本土的膠囊列車。我感到像做夢。我分身在不同世界。阿窕見我發(fā)怔,說:“你也讀了科幻嗎?”一路上再無語。忽然,耳邊仿佛響起蘆笙的歡娛之音。